这个时候自己该说些什么呢？他脑中还在想着，但口中已经说出来了，他缓缓说：“万年，我知道，我都知道，我从未恨你，都是我的错。”

        但他知道已经晚了，他只能将妻子又抱起来，将她和孩子都搂在怀里。可一回首，就看到了万年所说的那些人，他们就站在门口，默默地注视着房中的二人，接生的老妪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了，然后他就看见万年在对他微笑，然后随着日光升起，渐渐消散了。

        老妪犹豫了片刻，说道：“夫人并不好，原本有些难产，但还好生出来了，只是眼下流血过多，还在里面止血呢！”

        说到这，万年笑了出来，她微笑的样子格外美丽，如同四月将凋零的海棠。陈冲此时才发现，自己原来是如此地无法离开这名女子。他才如同大梦初醒一般，用手紧紧拽住妻子的手，以为这样就能将她拉回来似的，然后用格外急促的嗓音说道：“万年，万年！”

        万年却没有停下，她伸手拉住了陈冲的衣诀，忽然又哭着说道：“你莫恨我！你莫恨我！”

        陈冲握住她的手，才发现万年的手掌竟是如此滚烫，全无年初的冰冷，他再看向她时，发现她的下唇颤动着，似乎随时要吐出千言万语，但即使在梦中，她还是不敢向他问：“你可曾爱我？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你想得太多，对太多人好，又怎么顾得上妻子呢？我早该明白的，但我还是爱你，我想你这么好，只需要稍稍顾得我，我便也能宽慰了。但你竟然……”她说到这，又哭了起来，陈冲连忙为她拭泪。

        陈冲看着她的双颊泛着红晕，眼睛闪耀着，她那双纤细的从袖口中伸出的白皙柔荑，此时正抚弄着寒衾的边角，扭绞着它。看上去处在最幸福的梦境里，不像一个正在出血的病人，而好似陈冲初次在宫中相见时，那名露出仰慕目光的少女。

而是试图先走到自己疲累，等这冲动一无所获的时候，他再停下来。

        不料万年却哭着摇起头来，像个孩子一样，她凄然地说：“等一等，你不知道啊……等一等，等一等！……”她停住了，好像要理清思绪似的。

        陈冲闻言，不顾老妪的阻拦，急急地往产房里闯。虽然此时分娩常被人称作是污秽之事，但在陈冲看来，并没有什么值得介怀的。他的眼中略过其余各种事物，然后很快定在了妻子的脸上。他看着她，她也看着他，两人都好像是重新见面一般，但很显然，万年已经置身在濒死的幻境之中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是的”她开口说，“是的，是的，是的。这就是我想说的。不要认为我很奇怪吧。我嫁你前我就在想，你是一个很好的人，你待人宽善，总是笑，似乎从不会发火，忧伤的时候，似乎也有牵挂着许多人。我想若能嫁你为妻，一定会非常恩爱吧，哪怕是湘妃故事，又有何羡慕呢？但我嫁给你时才知道，我想得有多么错啊！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我现在快要死了，我知道我会死了，我看到门外有很多人，都在等着我……不对，都在拽我呢！你莫恨我！忘了我吧！”

        她看见陈冲进来了，眼角顿时流出幸福的泪水，接着说：“庭坚，庭坚，你能娶我，我真的欢喜。”

        陈冲知道自己失去了妻子，但他现在要做的，是先跟孩子的父亲谈一谈。

        不料万年又突然停了下来，抓着陈冲的手说：“但我不怪你，只是我心中还有一个人，我害怕她，她对我说，你不恨我，也不爱我，所以要做一件事，让你永远恨我，记得我。那个人不是我，但我也不知道哪里去了，只觉得过了很久很久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陈冲如遭雷击，他抱着孩子坐到她枕边，想张口说些什么，但最终化成了一声叹息。

        终于，在陈冲一度满眼血丝的时刻，一声啼哭从房中传来，紧接着老妪抱着孩子出来了，她们先是对陈冲报喜道：“恭喜丞相，是位公子。”但陈冲很快听出不对，他抱过孩子，哑着嗓子问道：“公主现在如何？”

        怀中的孩子笑了出来，他露出一个比朝阳还要璀璨的笑容，却无助于一旁的母亲体温渐渐消散。

        但陈冲已经感受到了，他静静地看着妻子，终于发现自己是如何彻底地摧毁了一个人的意志，虽然他没有任何的恶意，也猜测到自己会给她带来厄运，但是当这厄运真正揭露在他面前时，他还是在止不住地为其残酷所震撼。